输入一段文字，可以一键生成一分钟时长的电影级视频；那么输入一本小说，能够获得一部电影吗？

  生成式人工智能模型Sora在2月闪亮登场，产生了全世界的冲击力。尽管Sora尚未对国际用户开放注册，国内对它的讨论却已达到白热化的程度，这其中尤以影视界遭遇的冲击最为直接。作为当下“文生视频”领域的佼佼者，Sora可以借由文字描述生成长达一分钟的视频，而且图像质量远超同类型模型，实现了跨越式的提升。从好莱坞级别的毛发呈现、粒子层面的流体呈现甚至城市层面的数字孪生，Sora的演示片都展现出令人叹服的解析和生成能力。那么，Sora会不会将一本小说直接变成一部电影？对于影视产业来说，是不是能够取消摄影、灯光、特效等传统工种？影视观察者与AIGC（生成式人工智能）支持者正在进行持续的探讨和争论。

  Sora如天降陨石，激发了从短视频、广告业、教育产业到影视业的链式反应。国产影视科技正处在“渡河未半”的发展阶段，电影产业的构建远未成熟，影视教育也未能与影视工业化完全匹配，对于忽然出现的Sora，业界被它的强大能力折服，同时也怀疑它能否适配当下的影视产业要求，影视人尤其担心AI创作的认同度、掌握AI工具的难度。

  Sora既可以是削减行业工种的利刃，也可以是辅助影像创作的利器，它让我们再次意识到威廉·吉布森那句名言：未来已来，只是分布并不均匀。

  Sora面世第二天，科幻片导演葛云峰团队紧急开会，探讨后期制作业务转型、新片拍摄调整等问题。葛云峰新片《后来世界》和一部科幻剧集正在筹备期。“新片预计投资数千万规模，如果后期制作引入Sora或者国内类似Sora的应用，拍摄成本预计会降低700-800万元，相当于空出了一位或者几个主演的片酬。”葛云峰认为，Sora的运用会实现两重重构：首先，影视拍摄链条上的岗位重构；其次，影视拍摄的流程和方式的颠覆。“比如说，Sora需要一位‘打磨师’来取代美术、道具甚至制片人的角色，像是镜头里需要出现一个英式花瓶或者60年前的火车头，这位‘打磨师’要对影像实时监管、细节统筹。影视产业工种并没有消失，而是更加集约化了。”

  电影诞生至今不过百余年，业内估计，大部分电影已经被AI工具学完了，接下来被投喂的将是海量视频作品。这些掌握了百余年来电影大师精髓的工具，就像是被投喂了海量棋谱的机器人棋手，在每个选择节点上，AI工具能做出更有大师风范的选择，响应导演一步步的精细要求：是长镜头追拍还是手持镜头，是暖色光还是冷色光，是多线索叙事还是单线索，还可以实现类似“70%王家卫+30%斯皮尔伯格”之类的选项。另一方面，AI工具对观众口味的分析也更加权威、更加及时，这就使得影视作品与观众的匹配有了市场预判依据。

  相较于科幻片导演的激动，也有部分技术人员持冷静立场。“小崔动画”负责人崔明鹏认为，Sora与目前动画领域通用的玛雅技术各擅胜场。“Sora的进步在于能够模拟重力场。二维的视觉工具下，画面里一个东西接触到另一个东西会‘穿过去’，而Sora的重力场使得画面有了重力感：飞机撞到树后会坠机、汉堡被咬一口后会缺一块儿。”崔明鹏把Sora与玛雅技术的关系，比作PS技术与美图秀秀软件，“美图秀秀无法代替PS，但它容易上手，让大家修图后发朋友圈，即便不会PS也能做一些好看的图片。目前来看，Sora没法去实现一些更高效、更专业的动画制作。”

  Sora还没对国内放开使用，只是向小范围的研究者提供申请名额，官方也推出了一些演示片。行业观察者自周鸿祎以降都没机会实际使用Sora，但这不妨碍业内对“怎么样去使用Sora”展开热烈探讨。葛云峰认为，小说经由Sora直接生成电影，目前还不现实，起码应该以剧本的形式投喂，“Sora目前没有自我意识，而算法需要面对‘执行A，不执行B’的选择。以剧本实行算法喂养，你可以把场景描述得很具体，比如‘一位女士走在东京街头’，然而，小说里面有很多心理想象和感性描述，作者一句‘心乱如麻’，让Sora如何呈现？”

  Sora出现之前，市面上的文生视频工具以Pika、Midjourney为代表。而Sora面世后，青岛电影学院教师、虚拟拍摄研究者刘翔远就注意到了它的突破意义，尤其是它在教学影片拍摄上的运用。他表示：“Sora解决了我们最头疼的‘人’的问题；之前，StableDiffusion和Midjourney出人物图的时候有AI感、一眼假，而Sora生成的‘人’没问题了，它对毛发、流体粒子、物理运动、物理空间的模拟依旧很真实的，这一些内容原本在影视后期阶段要花费非常高的算力和时间处理，Sora大幅度减少了物理处理的时间，势必成为影视领域的大趋势。”

  Sora虽然功能强大，距离电影级运用仍然有距离。“Sora内容品质尚未达到电影业的要求，小屏幕观看的线P，小屏幕看不出来特别假的问题，但放到大银幕上观看还要一段时间。就我的看法来说，Sora现阶段很难直接商业化和从事电影创作，更多的是提供一些视觉经验和参考，它尤其对于影视教育很有帮助 。学生拍片作业成本五六千到二十万都有，用小成本、实验性的Sora把电影构想做一个小短片，最终拍摄的时候拉投资投入，提高影片的成熟度。”刘翔远说。

  Sora的出现，让“纯虚拟”电影找到了路径。以《阿凡达2》为例，演员表里明明有凯特·温斯莱特，但是中国影迷很难把片中的女首领跟温斯莱特的面孔联系起来。导演卡梅隆采用了面部表情捕捉技术，演员佩戴头戴式表情捕捉系统，脸上标注标记点，用高清摄像头录制下来，然后把真人的表情贴到数字人的脸上，实现了“既像又不像”的效果。相较于动作捕捉，这种“面捕”更加难，人脸表情肌的起伏、瞳孔肌肉的颤动很难模拟，演员表情“夸张”到120%，经过采集“损耗”后也很难达到100%的效果，这也是《流浪地球2》里年轻版刘德华、吴京如此耗费成本的原因。刘翔远表示：“Sora的出现让我们特别震惊。以往的‘恐怖谷’效应，AI生成的人物越‘像人’，看上去越是恐怖。然而，Sora没这个问题，它生成的人非常逼真又观感亲切，让创作者可以跳过动捕、面捕，直接AI生成画面预演，预演后的画面再去做成片，完成数字资产、场景、光线调整以及从调色、剪辑、后期特效和转场一系列工序。对于年轻导演来说，Sora是一条成本低、效率高的路径。”

  对于影视创作来说，Sora到底是天降馅饼还是天降陨石，讨论仍然未见端倪。一位深度参与《流浪地球》的特效导演认为，Sora可以对导演产生辅助创作的功能，“像是《繁花》这样冷暖对比的极致用色，资深美术师不敢用，只有王家卫这种对色彩有深刻理解的导演才敢用。如果一个导演笔下功夫不逮，但是艺术概念很强，Sora可以是很好用的工具，一键生成‘王家卫式美术风格’。”

  而作为“陨石”的一面，Sora以及其他AI工具很可能对行业的基础产生冲击。以影视基地的宫廷外景为例，国内影视巨头通过宫廷戏、仙侠剧积累了大量的素材资源，通过AI工具投喂训练后，可以直接生成宫廷外景，取代了去实景拍摄的过程。一位研究者表示：“最应该被AI取代的是大型建筑。建筑外景最耗费人力，有些电影留下了高成本的古装外景，没有引入后续的剧组，也没办法形成旅游客流，相较而言肯定是虚拟拍摄更省钱了。”

  对于一部分相信“纯虚拟”才是未来的影视人来说，Sora堪称一个范例。它没有镜头，没有机位，连演员都是生成的数字人。当下AIGC领域对“真人训练”很谨慎，要解决肖像授权等一系列问题才能生成“公用面孔”。“纯虚拟”的出现，也打开了可穿戴式影视设备、3D沉浸式影视作品的路径，进一步构建“数字孪生”的元宇宙——人们真正可以“生活”在其中的虚拟宇宙，而非线上纯玩版元宇宙。

  而对于另一部分相信“部分虚拟”的影视人来说，Sora只是个生产力工具，它的落点将会从短视频创作开始，影响汽车广告等专业拍摄题材，同时成为“剧本可视化”的手段。从经济角度考虑，Sora预计会通过细分市场进行推广，家用用户、付费用户、专业级用户得到的体验和功能不同。从内容角度看，早期的Sora可以部分替换虚拍内容，而完全由Sora生产两个小时的电影还是很难的，尤其是导演、Sora对电影的理解存在主导权差别。

  关于未来，科幻作家创作了海量的构想，当下读者很难判断到底是阿西莫夫还是刘慈欣的预言更准确。Sora出现后，影迷们突然看到了《黑客帝国》式的构想初露端倪：借由Sora，人人都是导演，而且人人都是AI导演，人人都可以在沉浸式视效里体验“尼奥”的元宇宙生活。Sora引发的技术焦虑与亢奋并存，当下是Sora如何与影视工业匹配、与创作者的意图匹配，未来会不会是创作者与Sora反向匹配？对于正在中途的命题，叙述往往以问号结尾。

  Sora的出现成为春节档之后的一个话题引爆点，其中一个热议话题是“哪些行业将被AI工具取代”。去年ChatGPT4、Midjourney等AI工具上线后，一家游戏巨头裁掉了1400多人的原画团队，震动全行业。好莱坞2023演员、编剧大罢工，很大一部分原因主要在于：AI既能剽窃编剧的剧本架构和故事设置，又能通过换脸技术取代真人。业内人士坦言，除了制片领域，大部分影视专业都受到了AI影响：它既能作曲、写剧本，也能直接出图，做出来栩栩如生的毛发、带着旋涡的水流，从拍摄到后期，AI即未来。

  研究者的看法是，Sora的下一次迭代将会真正取代影视产业的真人位置。迭代后的Sora将直接形成3D影像，并且以360度立体播放。如果基于平面，Sora对人工的取代程度还是很低的，而一旦形成高精度三维空间、三维人物、三维影像，它的控制性极大的提升。像是《流浪地球2》的“行星发动机”先后制作了三个版本，每台发动机直径36公里，高9000多米，切分成19个独立的资产区域进行单独细化，后期制作团队耗时1年完成了35亿个素材画面，如果Sora可以依据导演的意图直接生成“行星发动机”，就可以大幅度节省拍摄时间，也节省了从灯光、道具到制作一系列流程。

  层出不穷的AI工具，把影视行业拉拽成一条长尾，必然有人跟不上Sora下一次迭代。站在中立的位置上，我们可能是传统电影的最后一代观众，也可能是Sora电影的第一代观众——存在不仅合理，而且科幻。（青岛日报/观海新闻记者 米荆玉）